馅儿

  这一切简直是一团糟。费里西安诺整个人都要陷进宽大的扶手椅中。剪裁精良的西装外套早已蹭出了褶皱，他叹了口气，更深的陷进丝绸和海绵的包裹中。厚重的天鹅绒窗帘隔断了窗外的阳光，床头桌烛台上的三支蜡烛顶部跳跃着幽暗而温暖的光亮。大概是在午宴上多喝了杯红酒，一阵倦意和眩晕感袭来，费里西安诺无端的感到更加烦躁，他抬起右手，遮在眼前，而蜡烛的亮光依旧固执的从指缝中漏进来，在蓝宝石袖扣上打了个转儿，刺痛他的眼睛。午宴之前他鬼使神差的选了这对袖扣，他不得不承认，他喜欢这种蓝色，深邃而清澈的蓝色，那是海的颜色，他们的度假别墅坐落于悬崖边，悬崖之下便是这样一片海，危险神秘却又在风平浪静时清澈深邃的海。他经常在别墅的露台上画画，一个人，抱着素描本，画悬崖下的那片海。他自知从来调不出那种蓝色，所以他笔下的海，永远只是炭笔描出的深深浅浅的黑灰。“可别掉下去啊，费里西安诺。”他亲爱的祖父每当看到他在露台上画画时，都会这样提醒他，“可别掉下去啊。”然而这一切都成了奢望，无论是祖父，还是海。是他和哥哥亲手给祖父的棺材上填上第一锹土，是他和哥哥请了他们的教父，一位德高望重的神父，为祖父念了悼词，那天的天空出乎意料的晴朗蔚蓝，刺得人眼睛痛，神父念悼词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沉重，他和哥哥在那块新墓碑前站得笔直，谁都没有掉眼泪。

  之后哥哥离开了这里，去了西班牙。他并没有挽留，他信任安东尼奥，有的时候他不太像作为弟弟的那一个，他小时候就比罗维诺更安静，罗维诺更顽皮一些，更让祖父担心。然而这一切都已经成了往事。他继承了祖父的爵位，瓦尔加斯公爵的名号落在了他的头上，不管他的颈部是否还脆弱稚嫩经不起重负。

  座钟的分针一步步挪着，他干脆脱掉了让他难受的西装外套，踉跄几步跌在床上，被柔软丝绸包围的一瞬间，他又叹了口气，午宴，晚宴，该死的……嘟囔了几个音节之后，他阖上了眼睛，梦里的海是灰黑色。

  费里西安诺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，床头桌上的蜡烛早已燃尽，烛泪粘在烛台的雕花缝隙中。他摸了一下，滑腻而冷硬。晚上的宴会是一定要去的，但他的衣服皱得不成样子，衬衫领口早就被他扯开，领结也不知道随便丢到哪里去了。他懊恼的叹气，到衣帽间里又翻出一套西装来。纯黑色，适合严肃古板的德国人举办的晚宴。袖扣还是那对蓝宝石的，他不想或者说是懒得换掉它们。领结也是黑色的，他现在没心思搭配颜色。

  费里西安诺站在穿衣镜前打量着自己，还不错，衣服很合身，简洁的款式让他看起来更加稳重。除了那张写满疲惫的脸，一切完美。他对着镜子里那个苦着脸的家伙笑了一下，可真难看，他想。“瓦尔加斯需要你。”他好像是在对镜子里的人说。

  “埃德温，马车准备好了吗？”从楼梯上走下来的时候他这样问自己的管家。脸上早已没有之前的疲惫，举手投足间带着一位有为的年轻公爵应该有的风度。“好了，小少爷。”老管家恭敬的答道，当年缠着他讲故事的小孩子已经长大了，想必老瓦尔加斯先生会很欣慰的吧，埃德温想。

  这次晚宴的举办者来自德国，费里西安诺略有耳闻，来自巴伐利亚的贝什米特兄弟并无任何贵族血统，而那些冠着贝什米特姓氏的工厂给他们带来了现在的财富和地位。年轻有为，老瓦尔加斯先生曾经这样评价过这两位年轻人。也许拉拢他们是一个好主意，费里西安诺想，至少要拉拢其中一个，这时候，只靠封地和爵位毕竟不牢靠。

  费里西安诺端着一杯香槟，偶尔啜一口，他没有喝掉它的意思，午宴上那杯红酒让他难受了好一会，那感觉他可还没忘。人们三三两两站在一起攀谈着，无非是皇室绯闻和利益关系，当然还有家族联姻，姑娘们想着要嫁给一位白马王子，而父母则考虑着能婚姻带给家族的利益。

  当然，他可以轻而易举的讨得姑娘们的欢心，从小时候就可以。他欣赏女性且善于赞扬她们，谁会不喜欢赞扬呢？更何况费里西安诺有副好容貌，还有个瓦尔加斯公爵的名号。

  他是在和姑娘们交谈的时候注意到一道陌生目光，当时姑娘们正因为他的一个俏皮玩笑而用她们的小折扇掩唇轻笑。而他却转过头去探寻那目光。“请稍等一下。”他彬彬有礼的说。

  费里西安诺循着那目光遇见一双蔚蓝色的眼睛，和他的袖扣一模一样的颜色，和那片海一模一样的颜色。深邃的，平静的，隐藏着风暴的。那目光的主人高大，金发像阳光下的麦田一般，表情严肃，典型的日耳曼人种。于是他笑了，没有礼貌却疏离的坚硬外壳，只是一个纯粹而干净的笑容。他一步一步走过去，端着那杯几乎未动的香槟，“费里西安诺，费里西安诺•瓦尔加斯。”他这么说着，满意的看见那片海里起了波澜。“路德维希•贝什米特。”那个目光的主人微微颔首。“很高兴认识您，贝什米特先生，仰慕已久。”他依旧是笑着，伸出手来。“也很高兴认识您。”手被握住的那一霎那，费里西安诺注意到这位高大的先生的脸似乎微红，也许是灯光的缘故。他的手也比费里西安诺的略微热一点，有些粗糙。在那一刻，恍惚中祖父的声音在费里西安诺的耳边响起，祖父说：“可别掉下去啊，费里西安诺。”